2014级法学本科周建坤
平定乱世的并不是铁与火,而是博弈者们的气度。当然这个气度并不仅仅是指宽容他人的美德,更是吞吐宇宙之志向和金鳞遁池之隐忍。
德川家康,就是这样一条藏在池中的金鳞,而“金鳞岂是池中物”,没有人会为了忍受而忍受,几十年的隐忍只为“遇际春风化作龙”。
《崛起三河》是《德川家康》系列的第二部,起于织田信长正式接手先父未遂之霸业,终于德川家康对于内庭事务的裁决。其主线即德川家康从今川家的年幼人质一步步成长为年轻有为的冈崎城主。在这期间,之于家康自身来讲,最重要的性格品质就是“隐忍”。这一品质贯穿于家康一生的始终,而作为其成长历程中最为重要的第二部,他成熟的过程便是他愈发懂得隐忍的过程。
由于家康祖父的英年早逝和同样早逝的父亲的软弱乖张,善战的冈崎人不得不依附于今川义元,而年幼的德川家康——此时他还叫竹千代——在经历多次险情之后被迫进入今川义元所在的骏府城作人质,冈崎也纳入今川的控制之下,作为附庸国而备受压榨。
对于冈崎的一班家臣来讲,寄人篱下的日子是无法忍受的,他们几年之前还跟随着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南征北讨威震东海,而现在却要对骏府人唯唯诺诺,更甚的是今川派来的城代和士兵在冈崎无恶不作,更加激发了冈崎人的怒气。终于在一次集会上,以骁将长坂彦五郎为首的一班人再也忍受不了骏府人的压榨,和主张继续隐忍的植村新六郎等人发生了严重分歧,甚至刀刃相向。此时,是亡将本多忠高的遗孀本多夫人站了出来平息了男人之间的争斗:“……大家都咬着牙忍耐着,等待着少主平安归来,率领冈崎人恢复昔日的光荣……你们杀吧,不指望你们这种软弱无能的男人带领我们活下去,你们自相残杀吧……”本多夫人的哭诉起到了应有的作用,男人们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想到六年来的忍耐差点毁于一旦,长坂彦五郎像个孩子一样哭倒在地:“本多,我错了!……请原谅!血枪错了!”在这场争斗平息之后,冈崎人再次达成共识:“有少主,就有冈崎。停止一切无谓的抵抗,冈崎人的坚忍性格天下第一……把‘天下第一’四个字刻在心里,忍耐。”家臣的这一次冲突并没有产生负面作用,而随它产生的共识让冈崎人更加团结,更加坚忍。德川家康的幼年时期缺少父母的爱护,就是这帮家臣的言传身教让他不断成长,包括学会隐忍。甚至可以说德川家康的隐忍是这帮祖父父亲留下的家臣们一手教给他的,所有的冈崎人都团结起来忍耐着黑夜,小家康没有理由不用隐忍来等待黎明的曙光。
除了冈崎的家臣,在骏府还有一个人教给幼年家康忍耐,他就是今川义元的首席谋士雪斋禅师。雪斋禅师虽然是今川家臣,但他一直认为德川家康才是那个真正能成就大业的人,特别是与今川义元无能的儿子今川氏真相比。所以他平时对家康多加关照,还在临终之前单独对家康进行了一番教导:“正像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样,人生的负担越重越好。忍耐、负担能够让你快速长大成人……你的身上有一种承担重负的坚韧力量,是吗……”禅师是洞察时世的,在这场谈话的最后,他留给家康一个有待解开的结:倘若今后今川义元扣押家康家眷,而令他作为大军先锋征讨,家康应如何应对?血性方刚的家康回家:“若能带来太平盛世,元康愿战死沙场,否则即使是今川大人的命令也要抵抗不从。”但这个回答遭到禅师的严厉斥责,然而最终他也没告诉家康究竟该怎么做:“你回去吧,关于那个结的解开,我在黄泉之下也可以听到……凡事不可慌张,慌张使人目盲。”禅师虽未明确指出,但我想家康已经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日后今川义元进京,果然扣押下家康的新婚妻子和儿子,而令家康率领冈崎人作先锋征讨尾张国的织田信长,而家康的做法我想也能够令禅师在泉下心安:在战场上用智慧与胆量保全自己和家臣,抛开今川义元所强加的禁锢,静静地忍受,等待时机。
他的等待不会太久,当今川义元进京大军到达桶狭间的时候,时机来了。织田信长奇袭了今川义元的中军,不可一世的今川治部大辅义元战亡,他的死彻底打破了那个时代的力量对比,织田信长成功崛起,而在此战中收益的绝非信长一人,还有那个驻扎在大高城的德川家康。
今川义元的死令声势浩大的今川军分崩离析,这对于家康来讲则意味着十三年人质生涯的结束,于是他在信长进攻大高城的前夜弃城而走,带兵回到了十三年朝思暮想的冈崎。而在他的大军到达之前,今川义元生前派在冈崎的城代就识相地逃回骏府了。对于卧薪尝胆十多年的冈崎人来说,这一切如在梦中,他们用生命与尊严保护的冈崎城,因为今川义元的死而轻易回归。家老们含着泪水回忆着往事,今川带给他们的阴云之中终于透出了瀑一般的曙光。几年前家康曾以人质的身份回到冈崎扫墓,那时的他还只能默默忍受,而现在,他终于逃出了今川的牢笼,成为了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不过时代并没有给家康太多时间陶醉在这暂时的胜利之中,幼年的伙伴同时也是现在的敌人织田信长邀请家康到他的本城清州去商讨结盟。信长与家康都很清楚,现在二人的对立仅仅是因为家康名义上还属于今川家的武将,而两人的相斗对双方来讲并不会有任何益处,当然这也是信长对家康的试探——如果家康不来清州,那只能说明他也不值一提,织田的军队可以马上把冈崎踏平。在织田信长的邀请面前,家臣们又开始了争论,因为在强硬的冈崎人看来这种结盟无益于投降,是与信长对立还是服从,年少的家康又遇到了一个左右他命运的难题。然而,他对使者的回答令每个人都心悦诚服:“我对今川氏有应尽的义理,但这不是主臣之义而是武士情义,这种情谊在我与孩提友人织田君之间同样存在。我和织田君都属于不希望有主君的人,所以我愿意两家和好,待机前往清州。”这段话让织田使者泷川一益都钦佩不已:家康虽然答应结盟,但明确表示了不会投降织田,而且把织田信长提出的结盟条件“前往清州”改成了“待机前去”。如此不动声色地表明了态度:冈崎可以依附于清州,但是绝对不会屈从。于是在隐忍了今川的淫威之后,德川家康又开始在织田信长的势力下默默忍耐,当然这次忍耐比上一次彻底的屈从更容易令人接受,毕竟现在的冈崎还不能称雄,而织田信长就是那个能够引领德川家康走向霸业的人。
清州会愉快地结束了,但是在这之后回到冈崎的家康却愉快不起来。在他处理好了与织田信长的关系,像他祖父一样着手平定三河地区的时候,很多家臣和领民受到煽动而参与了一向宗暴乱,他们声称家康是佛敌,在家康领地内四处进攻。年轻的领主家康决心要以武力平乱,但是这时他同样信奉隐忍的母亲对他进行了教诲:“如果烧毁寺院,惩罚参与的家臣,只会让松平氏四分五裂,自相残杀……你要向家臣表明心迹,在战场上尽量撤避,这样家臣们才会重新集结到你的身边……宽恕是佛心,这不是简单的忍辱负重,而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谓了领悟。”家康听从了母亲的教诲,在战场上不断地对叛乱的家臣进行说服,终于以名枪蜂屋半之丞为首的乱臣感受到了家康的魄力与真诚,再次归附到家康麾下,一向宗的暴乱也在家康的怀柔下渐渐平息,在这场暴乱下站起的是一个更加成熟的德川家康。值得一起的是,蜂屋半之丞在随后家康平定三河的一场战斗中冲锋陷阵,杀死了中军帐中的河井正德,但是他也被火枪击中头颅,家康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神志模糊地躺在木板上了:“主公!蜂屋半之丞杀了河井正德,凯旋归来!……告诉我母亲……我母亲……我很勇猛……”说完这句话后,半之丞吐血而死。家康向他的遗体拜了拜,下令将他厚葬。在凯旋这一军人的至高荣誉面前,蜂屋半之丞丝毫不畏惧死亡,他的死是在这一整本书中最令我心悸的阵亡。
而就在暴乱平定之后,又一件事考验着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家康:织田信长提出两家联姻。这种政治性联姻在那个时代再也正常不过,家康的母亲和祖母都因为政治原因而多次改嫁,而这次信长提出的是长女德姬嫁给家康长子信康。这一婚姻遭到了家康妻子筑山夫人的强烈反对:她是今川义元的外甥女,过度的自视甚高让她强烈反对把儿子嫁给自家的敌人。家康早就与这位不可理喻的今川一门的夫人出现裂痕,而这一次在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决定接受这桩婚姻,虽然很多家臣都认为这是织田氏想要控制监视松平氏的手段。婚姻举办的十分成功——除了筑山夫人的脸色。在信长送来的彩礼中有三条巨大的活鲤鱼,用他的话说“一条象征家康,一条象征信康,一条象征我信长”,德川家康下令将这三条鱼好好饲养,但是没想到旋即被不愿服从织田的家臣铃木久三烹煮吃了,当家康提刀向久三问罪的时候,久三答道:“……因为是所畏惧的人送来的礼物,就不会算计一条鱼和一个家臣价值的大小,这样的主公岂能识得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宝贵,更有价值,请主公明鉴!”家康听罢微微一笑,下令撤刀:“你说得好……我在接受信长公好意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警惕。长路遥遥啊。”这就是家康!你可以让他服从于你,却不可以让他屈服。你以为他畏惧着你,实际上他在恐惧的掩饰之下更多的是洞察一切的警惕。
此时的家康已经拥有了三河国的领地,随时准备同信长一起进京。他依旧在隐忍,做着信长的跟班,忍受着部分人的不解,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完成心中的宏愿,因为在他表面的服从背后,是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刀。而以后的发展就超出了这部书的叙述范围了,但不妨一提——霸业未遂的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被家臣明智光秀袭击身亡,另一位家臣丰臣秀吉回师在山崎击败光秀,掌握了实权,几年征讨后几乎控制了整个日本,但秀吉也在此时病故,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二人为了权力而对立,双方在关原展开大会战,最终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击败了西军,成为这场天下争夺战的胜利者,此后经过大阪之阵等几次战役,家康彻底平定了日本,建立起江户幕府的统治,这一幕府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明治维新,末代将军德川庆喜的被杀代表着江户幕府统治的结束,同时也代表着幕府时代的结束。
这一部书的基本脉络就是这样,看起来无趣而冗长,实际上从某个角度看就是家康如何学会隐忍,如何学会成熟,而我想这两者本就应是相辅相成的。几百年来,隐忍几乎成了德川家康的代名词,而这也正市场他成功的原因。在与他同时代的普通人看来,家康无疑是软弱的,而我们今天回过头来再去看他,实际上他是在表面的温和下隐藏着无尽的魄力与勇气。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我还是想引用开头那句诗,那是我在读《说岳全传》的时候读到的,虽然形式比较蹩脚,但的确与这本书的主题相吻合:
金鳞岂是池中物,遇际春风化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