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怜葬花人
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新。浮落虽同流,空惹鱼龙涎。
高鹗虽然续了半部一塌糊涂的红楼,里头有一个桥段我倒是很喜欢。黛玉临终时,口中挣命喊了一声:“宝玉,你好······”,话未完便芳魂渺渺了。起初我猜了很多,大抵都是“宝玉你好狠你好毒”之类的,最近又在看脂批本《红楼梦》,越发觉得,按照颦儿一生心系,她大概最终也只会说“宝玉你好好活着”。
因为黛玉是情榜上的“情情”,生也为情死也为情,泪是因情笑是因情,一颗心里只有宝玉,连自己也没有了。这样的人,临死时,怎么忍得下心骂一句,到底还得嘱咐他好好的才行。
脂砚批注时,每每于宝玉多情处强调宝玉心里实是只有一个黛玉,每每解释宝玉乃天生情种,全无一丝邪念。大概是玉兄身上有着雪芹影子,故而先入为主了,要么就是我修行不够参不到那个境界,我只是觉得,宝玉,真正多情又薄情人也,故而雪芹列他是“情不情”。
初见黛玉他就是认定了这个妹妹前生便见过的了;接着太虚幻境里娶了可卿,醒来便占了袭人;再后来慕了宝钗之丰肌雪骨,爱了晴雯之妖娆妩媚;见了村姑就恨不能跟了去,连贾琏的房里人他也直想在人家跟前尽尽心;有了玉便去看宝姐姐的金锁,得了麒麟就去找云妹妹的配物;一会儿想吃金钏嘴上的胭脂,一会儿又喊着玉钏喂汤给他喝。虽然他的的确确是心里没有一丝邪念的,但如此多情,怎叫人不怨?黛玉一生的病症都是因这上面来的,到为他送了命他也未曾醒悟。他心里只愿他能为这些姐姐妹妹死了,叫她们的眼泪将他送到天的尽头去,他就此生无憾了。
痴儿,痴儿!你没见颦颦的眼泪已然留成江海了么。
果然是“情不情”,每个都爱了,其实每个都没有爱。这话说出来,脂砚泉下有知要骂死我了。可是啊,我就是不能受他的“天生情种”,不能忍他的“意淫”。
宝玉,你好好活着吧,既然你无法一心只有我一人,那就干脆不要有了。你不要怜我葬花,我自有花来怜我;你不要哭我薄命,我此生坦坦荡荡。你不能解我的诗,那就焚了它;你不能知我的意,我就一念不起万念俱灰。我就是这样决绝,却还是真心希望你好好的,因为我是“情情”。我才是天生情种,却只为你一人生根发芽。
颦卿,你若有灵,是否同意一星半点我的揣测?这样的人,相对时觉得你是佳人,转过身去就有美人;此刻觉得你是好妹妹,彼时就有好姐姐。你们互为知己,你们是木石姻缘,但你们终究只能是孽缘一场,他是“假”宝玉,他辜负了你的眼泪。
绛珠有泪,还于废石,雪芹雪芹,你到底有多少血泪,写出了这偌大一部荒唐剧。
我为的是我的心
“我为的是我的心”,之前读《红》,到未曾留意到这句,直到被一篇文章点醒。所以现在又冷又困又头痛也还是先得把心里话写下来。
黛玉说她为的是自己的心,宝玉也说为了自己的心。随心而活,随性而活,方才不负了自己的心,方才不负了这真心的知己。
豁然省悟,怪不得是红楼梦,怪不得是大观园,怪不得那么细腻生动却还不如《金瓶梅》够“现实主义”。的确可笑,现实中人,有哪个能为了自己的心而活。除了那块美玉,除了那朵仙葩,其他人都只有感叹“天意从来高难问”的份。
求财的,一辈子纸醉金迷,大抵也只是比平头百姓多遂了些钱能买到的念想;求名利的,笑着入睡哭着醒,最怕一朝身未死名先散;求爱情求健康求平安求团圆的,就好像从来不知道人生有八苦似的,非要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一一降临了,才明白此生都是不由己。要想说出“我为的是我的心”,那得是多大的福德才能修来的一世。
谁还会信努力就有回报,谁还会信有缘千里来相会,谁还会信众生平等因果轮回。别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基本上,能“我命由我不由别人”就不错了。
雪芹菩萨心,虽然是报错了恩,到底给了黛玉一个宝玉。如若换了贾琏薛蟠等众,听到那句“我为的是我的心”,大概只会手一挥:你的心值几个钱。
是啊,我的心值几个钱,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跟我必须做什么必须要什么没有必然联系。黛玉死了,宝玉悟了,看看,为着自己的心,能有什么好下场啊,还不如。。。不如什么呢,不如赖活着吧。
雪芹书未成,泪尽而逝,何故?大概是他终于也明白,为心,最终只能是红楼一梦吧,连他自己,也只能要么活下去,要么死在梦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何不能,化刍狗做万物。看世人生存不易艰难求存,连心都要丢了,就大发慈悲来渡一渡吧。
何处是光明
今天看了顾城的照片,瘦弱的身躯,面容线条却很坚毅,看上去的确是写得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人。
对他忽然有兴趣,是因为看到一篇他写的论宝钗的文,大大诧异了,这个男人,居然将宝钗读得那么透彻。他写宝钗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无我无他,无欲无求,是一开始便悟了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
世人一直都不喜宝钗,任何作为第三者出现的人,都是不讨喜的;又或有赞的,也无非艳羡她左右逢源的本事玲珑七窍的心。然而顾城说,“对针尖麦芒的黛玉她意外爱护,赠诗送药。小心眼的人读此多以为是她笼络伎俩,其实不然。宝钗还是知人品性,清浊。她看黛玉倒是较宝玉为重。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
的确,她何尝看得上宝玉,连鸳鸯都说哪怕宝金宝银皆不放在眼里,何况蘅芜君。黛玉引宝玉为知己,宝钗的知己却是几生几世后的一个顾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一个要用眼睛寻找光明的人,一个爱宝钗天生自悟空灵性情的人,却因婚变,夺了自己妻子的命。太“我”,过“执”,一点都不像他赞咏的宝钗。于是刹那间明白了,这个诗人,读懂的不是宝钗,而是黛玉,或者说,他以黛玉的立场读懂了宝钗。
“林黛玉心性之强,达到女儿的顶点。她知道湘云、探春都不如她,至于宝琴,更是视之若无,所以很好;但对于宝钗一直心怀恐惧,这个恐惧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她无法明白宝钗的心之所在。宝钗生为女儿身,却并无多少女儿性。林黛玉不会嫉妒袭人,但是她较上了宝钗。真性情之间的关系并不都是友好,经常是非常残酷的。”
颦卿是真性情,顾城也是,所以如雾里花水中月的宝钗才让他们恐惧,那是他们无能为力的世界。连黛玉房里都有茜纱窗软烟罗这样的绮丽色彩做点缀,独宝钗房里雪洞似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猜不着摸不透,到底是她无所求,还是她心更高?
灵慧如颦颦,当是终明白了宝钗的,即使雪芹未写,两颗清洁剔透的心相互印证,也是确凿无疑的。顾城就不行,他看宝钗,如看“月映万川”,直要把蘅芜做观世音供奉起来,是因为这样豁达包容的境界,他达不到,做不到,永远只可远观。理想中他应是与宝钗携手并肩,远看着红尘万丈翻云覆雨,心无所碍大自在;现实中他却只能被婚姻家庭折磨得焦头烂额,不会原谅,不懂放下,像个野兽般用最原始的杀戮来解决问题。在妻子的血染红他的双手那一瞬,我想顾城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心,早已配不上无我不执的宝钗,再也做不成他理想中的那个他。
于是,那鲜红的血,渐渐浸染了他的身,他的心,和他黑色的眼睛。再无光明可寻觅,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写宝钗永远不会自杀,她会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倒是看了个透,却一点也未参破。
其实顾城还是不懂宝钗。宝钗有一个关于更香的灯谜: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她不是天生自悟,她也曾体会过“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心情,因此贾政才会不喜她“小小年纪作此不祥之语”。宝钗的悟,也是痛定思痛之后的悟,是在光阴荏苒后才明白要任风雨阴晴自去变迁。顾城未曾明白,他以为他没能天生自悟,便永远都不能悟了。
最终,他还是输给了黑夜,它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便找不到光明。
作者简介:陶晶晶(1989—),女,甘肃张掖人,bevictor伟德官网政治学院2013级法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事诉讼法。